出于某种幸运,林妹妹如愿以偿,刚到甜海就住进了医院,躺在白色的病床单上。
床单通体透白,又湿又冷,像刚洗过没晾干一样。
她小心翼翼躺着,生怕弄脏了床单,给自己带来麻烦,同时眼睛向外伸着,看看空荡荡的病房外有没有别人。
一圈圈阳光落在门外的过道,像是初生的花瓣,色浅易折,随时要凋落,第二天还会更美绽放。
即便医院不能久待,林妹妹在这里还是找到了无法忘记的安宁,同风吹日晒的徒步者意外发现一片无人看管的果园和自在流淌的小溪,享受过甜美的水果,洗把脸后还是要匆匆离去,只好打个标记,努力记住眼前,相信日后的重逢。
医院外的街道车堵人、人堵车,喧闹的外衣下找到一份生存空间不难。
小茶不是第一次来甜海,却不大有人相信她敢再来。
她多年前在这里犯下过案子,成为通缉的对象,大街小巷贴满了印有她照片的传单。那段时光很难熬,有关她的故事像蜂拥的浪潮扑打着甜海,小茶不得不东躲西藏。
案子的过程并不复杂,小茶当时参加了甜海的某青年组织。
组织的头领被人称作教主,这当然只是个称呼,可小茶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想双膝跪地,俯首叩拜,心中只一个念头,皈依教主大人。
教主的模样可以,眉毛修得短短的,像毛笔留下淡妆浓抹的一点,跟她的真实年龄有所反差。
原本没什么人知道教主的年龄,不过她多次感慨自己即将步入三十岁,却没度化多少人,教中人就都接受了她即将三十这一设定。
“我不度人,谁来度我。”
教主这句话在小茶耳边清晰回响,但所谓“度”究竟是什么,她记不清了,也记不清案子的起因经过。
只知那时自己将满十四,身体健康,两手嚯嚯,像一枚网球,在球拍的作用下,风驰电掣,指哪打哪,不顾后果。
很难说小茶有获教主的青睐,教中有不少大佬级人物,和教主谈得开,讲起教义来头头是道,少不得一番见解。
小茶听起来都很吃力,融入进去更不太可能。每当教中沸腾之时,小茶只好瞪着双眼,落落站在一边,内心五味陈杂。
好在由于年龄的关系,教主如果去哪里玩,都会带上小茶见见世面,领略领略美食和酒精。
教主最爱的场所就是夜市,每逢晚上出门,换一身男装,加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狭长的脸蛋,足以令男人望而远之,女人又亲近不得。
他们跟教主隔岸相望,时不时吹着口哨,几个大胆的邀教主挤在红灯绿闪的舞台中央跳舞。更是有人趁教主去卫生间,跟在她身后,找个片刻的僻静处言语调笑。
据小茶回忆,这一幕令她深感冒犯,便放下手中的洋酒,拿起一把刚切过西红柿的水果刀,走到那人面前,不由分说直接捅了过去。
那人应声地,横在了卫生间门口,人来人往,不一会儿就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进出不得。直到听见里面有人喊,
不好,肠子流出来了。
小茶惊呆了,踏着轻盈的步伐,似一张聚酯纤维做的面皮,沿着人群的后排悄悄离去,即使故作镇静,她的心也有如千斤重,不确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就这样头也不回,快步向前,手中沾染西瓜汁和鲜血的刀也忘了丢掉,直到一片竹林拦住了去路,黑漆漆的竹子直冲云霄,遮住了一切
“谁家院子这么大,那么多竹子哦。”
竹子没有感情,长得飞快的竹子不会有感情。它们的心早已被剥离,投放到院外,所以才会出于本能向外蔓延,朝向光和热的地方。
这种没心的东西却可以和人,似佛像伴青灯,久远陪下去。
一簇竹子下有盏灯笼,照亮了一张娃娃的脸,灰灰的,萌萌哒,极细腻,被头发拢去小半。
孩子手里拿着铲子,挖坑埋白菜叶。
“春天种下一棵菜叶,秋天收获一群白菜。”
“再打点水~”
就这样旁若无人,蜗牛般努力做一件美事,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就在这里,却少有人看破。
就算她挖了坑浇了水,一棵菜叶怎么可能长成一群白菜呢?
小茶忍不住要逗她。
“菜叶是不会变成白菜的,种面包屑会得面包吗?种男人,会得一群男人吗?那天底下不净是面包和男人?”
她头也不抬,轻声嘟囔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天天浇水不就会了吗,天天看着它不就会了吗。”
埋好菜叶,堆个小土丘,浇完水后,女孩抬起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竹林深处似有骚动,浓郁的桂花香气阵阵传来。
小茶闻到了,小女孩也闻到了,在这张清晰透彻的脸蛋上,散发着似有似无的茉莉香气。
小茶鼻子凑了过去,还是闻得不够清楚。
小茶问,“你叫啥名字?”
女孩回答,“砂糖。”
小茶问,“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女孩回答,“为什么要离开,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小茶指指身后,身后天地广阔,只一枚诱人的路牌,上面的箭头标识了美食、5A级景区、异国风情的小镇、在歌中出现遥远的古城。
似乎只要愿意,顺着正确的方向,朝夕之间就可以抵达。
茉莉说,“好棒哦,出发吧~”
她们手牵手一直走,走到一座桥边,小茶把水果刀丢进桥下。
迎面驶来的一辆小车打着灯。小茶挥挥手,小车停靠在岸,车窗摇开。
形貌猥琐的滴滴司机伸出个光脑袋,一双愚蠢却不乏锐利的眼睛刺探着小茶。
小茶也满脸警惕看着他。
“你是哪里人?这是你小孩吗,看着不像呐!”滴滴司机连连发问。
小茶一时间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也没必要回答。
茉莉抢上前说,“她是我表姐~”
小茶接着说,“我们去车站。”
滴滴司机还是不相信,拿起手机像是要拨电话,也许是110?告诉警察这有个拐卖儿童的少女?
小茶怒火中烧,一个司机还敢叫警察,她捏紧拳头,不过水果刀已经扔了。
茉莉继续说,“我知道车站在哪!”
滴滴司机没说什么,把手机放在驾驶盘前,设置好的导航路径赫然映在小茶眼中。
她们上了车,甜海也下起了薄薄的雾,小茶心中只一个念头,快些离开,越远越好。
但这些徒劳无益,有一天小茶散步,看到电线杆贴有自己照片的通缉令。警察们不远千里从甜海追到这个不知名的城镇,一时间,仿佛绝地求生般,小茶所处的环境变了,所有人都可以举报她,每个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她活下去的障碍。
小茶试着祈祷,她走进教堂,双手合十,笃信上帝。
“神父,我杀了人,肯定是杀了人,肠子流出来了可怎么活哦。”
“忏悔吧。”
小茶双膝跪地,面容虔诚,整座教堂庄严肃穆,几只燕子站在屋檐下,悄声议论着什么。
外面一阵乌云密雨过后,又是艳阳高照,忏悔后的小茶走出教堂,几乎要被刺瞎双眼。
她感到如释重负,任阳光洒在身上,全身心融入这短暂而热烈的抚摸中。
回去后的小茶躺在床上睡不着,她又看到那个青年倒地之后,睁着大大的眼睛,感受着世界的冰凉和指责,却无法辩驳无法吱声。
还看到一群警察急匆匆而来,把她投进狭小的警车中,双手镣铐,动弹不得。
小茶感到伤心,感到不公,前面的道路如此艰辛,怕以后只能像条癞皮狗活着,见不着半点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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